仙境之外

2025/07/24 at 12:48PM

我從未覺得自己需要逃。


世界替我安排得太好。從有記憶以來,路就被鋪得筆直,光亮且無懸念。花園會準時綻放,書房總有淡淡伯爵茶香,清晨的光是霧金色的柔霧,像被誰挑選過。連風吹過窗簾的幅度,都像一場精心排練的舞。


在台北市中心裡的一隅,我生活於那座高牆後的靜謐天地。完美,是我最熟悉的語言。只是,有時候太過熟悉,也是一種沉默的疲憊。我的日常很輕柔。讀書、學習語言、邊寫文章邊喝下午茶、參加晚宴、出席聚會、出國度假,有時也靜靜坐在陽台上,聽風聲掃過垂掛的藤蔓與白花。這樣的生活被安排得妥妥貼貼,就連夢也不必改動半分。


在最穩妥的世界裡,也總藏著最不為人知的動搖。我不曾缺少任何東西,卻總覺得,有些什麼,從未真正被擁有。那不是空缺,而是一種無法言說的靜默,彷彿心裡有一條細縫,被歲月拋光得極細,卻仍舊在某個夜裡,輕輕疼了一下。


這種內心的不安,真正的崩潰開關,一直埋在我的生活裡。十六歲以前,我沒有記憶,我無法界定這個年齡是十六歲還是更多,但我的回憶裡沒有任何畫面,也沒什麼人是我記得的。語音備忘錄裡的那個自己曾經絕望大哭,說她願意用盡一切,換來遺忘。而她做到了。


直到現在,還是很少有人知道,我曾經不是這樣活著的。有一段時間,我被拆解成很多部分。她們有時候會自己跑出來,自己說話,自己哭。別人說是晴天,我卻看見雨整晚沒停,手機裡滿滿的語音備忘錄,可是內容,好陌生。我沒有說出來,只是盡量讓表面看起來一樣。無法想像究竟是什麼樣的過去,會需要靠撕裂自己去支撐每一天,那種身邊的一切都很陌生的感覺常常讓我恐懼。


後來,那些過往退場後,只剩下我現在這個樣子。但是好多記憶無預警的消失了,現在只能靠當時留下的幾萬封備忘錄去拼湊,記憶是空白的,不是慢慢消散,也不是選擇性遺忘,是直接空白,那種不回想沒事,一回憶直接錯愕的空白,太乾淨了。


我撿起那些還能用的部分,拼起來,成為一個能夠出現在世界裡的我。只是有時候,一個聲音、一個影子,還是會讓我愣住。我記得那些斷掉的地方。


我還記得英文、西班牙文怎麼說,可以解題微積分,還畫得出我愛的建築,還叫得出家人的名字。但我聽見小時候熟悉的名字會感到陌生,有時只是陌生,有時會痛,可是有些名字聽到會胃食道逆流,有些會有複雜的感覺。我只能確定三件事:我不曾對任何人心動,也從沒喜歡過任何人;我的一段友情和法庭有關,後來都不太交朋友;我曾患有過動症。反正都是靠語音備忘錄裡破碎的線索拼湊出來的。


後來我成為了一個完整的人,一切都很美,卻也像安排好的。


家人對我很好,想要什麼都可以得到。人生中沒有留下什麼朋友,可是我留下過一個名單,卻沒有一個名字是我記得的。


一次完美的場合,燈光照映在地毯上,藝術品和畫作也待在屬於他們的位子裡,一切的一切都沒有脫序,但我彷彿被觸動了一個開關,開始從平靜轉為崩潰。那是一個沒有任何預兆的瓦解,恍如有什麼東西在撕扯,在吞噬我整個個體。可我卻一點印象也沒有,整個場所沒有任何的不對。那天夜景很美,甜點也很好吃。


我開始學會接受現在的生活,不再腦部過去的自己,慢慢看見現在這樣的生活,或許過去發生什麼也不重要了吧。我曾經試圖回憶,卻連一點線索都記不起來,反而會有副作用。後來我慢慢思考,如何把故事與思緒轉化爲靈感。我開始畫畫,開始插花,開始寫作,想要在不知道何時會爆炸的生活裡,想盡辦法畫下未來療癒自己的美好,至少每天都要快樂就夠了。


我開始學習花藝,也獲得了英國和韓國的花藝證照。其他時間學習用電腦製圖,以及一些建築課程,或者自己閱讀。我想要打造出一座容器藝廊或美術館,當今天這個容器的比例為1:100,它會成為一個很美的花器。當比例放大為1:1,它會成為一座建築物。每一座建築物都是化靈感為語彙去解構的,讓這裡本身是屬於自己的心靈境地。


兩年後我將大學畢業,我想要規劃一座藝廊或美術館,自己將它蓋出來,作為畢業設計的作品。畢業後那裡會成為我的一家小公司,是屬於我的世界,也是一個重新開始的,最美的秘密花園。


我從未覺得自己需要逃,這個世界有太多太多的美好。人生就像仙境一樣,我還在找仙境之外的地方,也許找到了,做到了,蓋出來了,就能使我不再迷茫。也許親筆畫下的仙境之外,能成為我對「生活」的新的定義,也讓我重新真正地活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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