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夜太長,但我還沒死

我曾在一座被語言與自由溫柔擁抱的島嶼上長大,那是我的世界,平日在國際學校上學,住校,假日回到台北的生活圈。那裡的人們習慣追問理想,而非答案;談論熱情,而非名次。沒有人特別,因為每個人都太耀眼。

但隨著疫情悄然來臨,我開始思索,自己究竟該在哪裡停泊。孩提時代,每當有人問我未來想申請哪個國家的大學,我總是說不出話。因為我走過世界各地的街道,卻從未真正愛上一座城市。巴黎的優雅、倫敦的薄霧、雪梨的浪、星國的光,我都熟悉,卻沒有哪一處,讓我想說「這裡,就是我想過未來的地方」。

當時的我平日寄居校園,週末穿梭台北之夜,出入各式聚會。高跟鞋在柔軟的地毯上留下靜聲,手中香檳倒映著水晶燈光,笑聲與杯聲交織於泳池邊。我們談藝術,談未來,談自己最珍貴的夢。我不覺得孤單,也沒有什麼煩惱,當時的我,誤以為這樣的世界會永遠風平浪靜,也誤以為自己和外界沒有什麼脫節。

夜深人靜時,我總被接回家,那是棟安靜的大樓,窗前垂著長長的白紗,屋內點著香氛與花藝,牆上掛著熟悉的畫作。我在燈光下卸妝、躺上柔軟的床鋪,忽然想著:如果我離開這一切,也許……也不會太糟?

於是我決定逆風而行。既然所有安排都為我準備好一條光亮的康莊大道,那我何不嘗試看看另一條不被預設的路?看看去掉背景、去掉光環,能不能為自己,開出一條獨屬的軌跡,於是我決定不出國讀書了,想回到台灣的大學學習,我開始認真地準備了學測的東西。

幾乎所有人都說我瘋了。校長、校董、師長、朋友,沒有人真正明白。大家說:「妳會後悔的」、「妳不該浪費自己的條件」。但我只想問一次,如果反方向走走看呢?說不定,就能走出一條真正不同的未來。

然而當我真的走進一個完全陌生的體制,我才第一次真正理解,「不屬於」是如此具象而沉重的感受。

我以為自己準備好了。帶著與眾不同的思維與創作,走進這所大學。但沒多久我就發現,在這裡,「不一樣」不等於「被看見」。我那些藏著故事與情感的作品,只被匆匆翻過,沒有聽見,也無人等待理解,這裡是主流,但我不理解為何要跟隨其他人。評分平淡,反應冷靜,讓我開始懷疑,那些我曾引以為傲的創意,是不是只是我一廂情願的表演?

這裡的世界,會用「你們都」這個詞概括全部的學生,恍如他們眼中沒有人特別,大家都不差,離群值是叛逆,也算不上特別,我被當成了一個普通的學生。在我成長的這二十年,沒有人會用「都」這個詞概括任何人,我們習慣叫名字,誰是什麼樣的存在,這些對我來說完全是一種習慣。

現在這個世界,並不是說:「她是什麼樣的人。」,而是:「她讀XX大學的XX系。」對我而言,只要被歸類為主流的大學生就沒有特別,被歸類為不管哪一間學校哪一個科系都沒有特別。上了大學,我甚至討厭自己被歸類為哪裡人,我不能代表一個群體,我也不想。每當到一個新的場合,我習慣去了解這個人背後的故事,而非他是什麼工作,我不明白這裡為什麼只用簡單的科系頭銜定義一個人的未來,我也不明白那些關於學歷科系薪水的話題。

但我也慢慢開始明白,也許不是每個人都缺乏敏感,而是他們面對的是不同的現實,每個人都在自己能承受的方式裡努力生活,我也一樣。

我曾相信,只要帶著自己的天賦、夠努力,總有一天會被看見,我從小從未有這樣的痛苦,以前外國的藝術老師不會如此隨意看待我們的作品。但這裡早已寫好了一套標準答案,熱情彷彿成了多餘。我試著收起自己的語言,模仿別人的思考模式,但是又憑什麼呢?只是偶爾,還是會感到遺憾,難道我真的執著在一條錯誤的道路上嗎?看著自己生活圈的人,身邊事業有成的大家,有著自己的公司,或者在家裡當公主,我不明白明明我和他們一樣,明明允許我們做最快樂的事情,為什麼我要一直做會讓自己更痛的選擇?為什麼自己要給自己那麼大的壓力?可是我只想靠自己,父母看不懂,他們告訴我畢業就好,不需要工作沒關係,當然可以開一間自己的事務所或工作室,朋友依舊覺得我有病。

我知道這些困難有時不只是制度的問題,也可能是自己還不夠成熟,還沒學會怎麼在體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。

教室裡,他們有他們的默契,我有我自己的語法。我總在看似熱絡的話題中逐漸失焦,在分組討論裡找不到位置。他們是一個共同體,而我,只像一位暫時過境的旅人。

我理解他們的焦慮,也尊重每一份對未來的認真,只是我總覺得,自己站在一個微微偏離的軸心,看著這一切,卻無法完全置身其中。也許,是因為我從小學習追問「這對未來有什麼幫助」,而不是「老師可不可以接受」。也許,是因為我習慣從世界的維度去思考,而不只是眼前的現實。

當他們討論加簽、薪資、交換學生、誰誰誰怎麼樣,我靜靜地聽著,卻總忍不住想:如果,我想做的事根本就不在那份職缺報告裡呢?如果,我想創造一種從未存在過的公司呢?

但我不敢說出口,也沒能理解大家提到的事情。我怕自己像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,也怕自己只是太驕傲,沒見過真正的世面。於是我學會沉默、觀察,甚至開始懷疑。懷疑自己是否太特立獨行,又懷疑這份懷疑本身,是不是一種傲慢。

但更多時候,我提醒自己,選擇一條不同的路,不代表這條路比較好,而是它恰好適合我這樣的人。只有體會過跨出生活圈才能擴大自己的眼界,也只有學會共存,學會看見什麼是真實的世界,才能當一個打不死的存在。

我沒有離開。因為我知道,留下,是一種成長的勇氣,是一種學習。學會如何在不屬於自己的世界裡,仍能堅持內在的秩序。

我抽空修讀國外課程,希望能找回之前中學上課的感覺,閱讀建築理論,買了好多好多建築相關的書,有時安靜地在圖書館坐上一整天,只為了解一個太複雜的問題。我發現,我真的好喜歡建築,也因此接觸到許多原本未曾了解的人與思想。我的世界因此而擴展,而這正是我當初選擇留下的理由。

我不是為了被理解才留下,而是為了不再逃避。儘管那張IGCSE的成績單、那段IBDP的歷程如今顯得毫無用途,但知識從未白費,它們依舊在我體內靜靜流動,為我構築眼界與深度。

真正讓我感受到「學習分量」的人,他們聰明、低調卻穩定地在自己的事業中發光,能夠好好經營自己的企業,是我嚮往的模樣。他們從不用學歷定義誰比誰優秀,他們讓我明白,真正發光的,是人本身。我好珍惜那些在餐廳裡與他們圍坐談天、共度晚餐的夜晚,我好高興能跟你們成為朋友,我選擇的這些路也從未被批判過。

我很幸運,身邊有一些更有人生歷練、卻願意和我真心相處的朋友。他們沒有社交媒體,生活乾淨而穩定,取得成就後仍對外界保持著謙遜。他們的節奏比我快,語言卻比我靜,但每一次對話都像一場深呼吸,讓我重新整理自己的視角與節奏。

我知道,我不能因為身邊這樣的朋友,就拿他們的樣子去要求我的每一個生活圈。畢竟我們處在不同年齡與位置,看見的風景本就不同。但請原諒我,我真的很難再和同齡人社交了。我的聊天話題門檻被拉得好高,有時候不是我不願靠近,而是我不知道怎麼進入那樣的語境。

不是我看不起誰,也不是我不願理解誰,而是我太容易感受到語言背後的距離與冷漠,我怕自己說錯話、怕自己的熱情被當成矯情,怕我的沉默被誤解為優越。我不是傲慢,只是太敏感,這樣的防衛,有時也讓我失去了靠近別人的勇氣。

儘管我一直都喜歡一個人,去漂亮的地方,去吃好吃的東西,靜靜的插花、寫生、做和菓子,但問題的根本並不是人際關係。

在學校裡,我最難接受的是:「妳真的好努力。」彷彿所有成果,都只是努力的勉強成果,彷彿我沒有天分,只有拚命的意志值得被稱讚。我恨自己的大學生活,至少現在真的恨,但我依然選擇留下,為了那份不顧一切的勇氣,也為了那些曾為我照亮方向的人。

在經歷完這些我明白了,要我成為設計師,並達到我定義的成功是不可能的,光是現在我就輸給了好多好多人。小時候的我總是妄想超越父母,長大後自己卻連老師口中的大家都無法超越。原以為是一場大膽的創業夢,後來發現連生活都好難。人生從來沒有那麼自卑過,從小以為自己是和周圍朋友一起優秀的存在,如今他們依舊閃耀,而我卻做了向下沈淪的選擇,選擇去讓自己痛苦的地方。我們週末還是會見面,但他們說我眼裡沒有了光。

我無法成為偉大的設計師,但我還是會繼續努力的,好好當一個藝術家,儘管這些經歷毫無意義,我也不能後悔,這樣會傷害當時奮不顧身的自己。這些自己的努力,見過的風景,當然不該換來一個現階段的我,我有自知之明,再怎麼不懂事也該獨立了,而不是每天哭著入眠,我會靠自己的力量去到很美的地方,靠自己去創造有貢獻的事情,然後好好回頭治癒現在二十歲的自己,我會證明我至少配得上這一切。

我知道,台灣的街道不會有倫敦的霧氣,也沒有巴黎的詩意,但這裡有我記憶裡的Home party,有博愛特區的那些古蹟建築物,忠孝東路的餐廳和咖啡廳。這裡不是我唯一的家,但卻是我選擇留下的地方。

我不屬於這裡,但我願意留下。不是因為任何人,而是因為我必須試著長大,試著成為一個大人。

我沒有接受過體制的薰陶,所以我選擇不定義任何一個人。我感謝願意真心和我相處的朋友,是你們教會了我什麼是真誠。也尊重這一路上對我不友善,偏激,心懷不軌的人,因為我相信他們的生活是我不敢,也不需要承受的,甚至有些心疼。文末願看到這裡的你成為自己喜歡的樣子。

那天做完一整天的作業,夜晚,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。一開門,眼前的風景沒有改變,白色大理石靜靜映著燈光,電梯口那顆金藍色地球儀仍靜默自轉,藝術品與花瓶安靜地守在熟悉的位置。美,依然如舊。只不過這一夜,我更清楚了,世界未必會為我改變,但我願意為世界,改變一次自己。

文末:

📮給那些誤會我的人

我不是想要特別,也不是覺得自己比較不一樣。我只是一直努力在找,什麼樣的生活才是真正適合我的。也許我說的方式太直接,也許我曾經活在某些少見的經歷裡,讓我的語言聽起來有距離。但我從沒想過要炫耀什麼,甚至大多時候,我想好好的共存,只是我真的不太會。

我知道,不是每個人都會喜歡我說的話,有些人會覺得我太做作,有些人會說我太自以為。但我想說,我願意承受這些誤會,因為我相信,把真實的心情留下來,會對某些人有用,那些也在懷疑自己、也在堅持走「不一樣的路」的人。

你們可以不喜歡我,但我希望你們知道,我沒有看不起任何人,也不曾把自己放得很高。我只是在學怎麼面對人生,然後把過程記錄下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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