無聲的禁忌舞會

一封穿越時光的備忘錄。日期:2020/09/17


我曾經以為,成為大人,是學會對注視無感。


小時候,我總喜歡在家中的大廳跑跳,腳步輕快、無拘無束。樓梯成了我最常往返的地方,反反覆覆地跑上跑下,就像是心中那股無形的力量無法被束縛。那時候,我並不懂得為什麼過動,我總是重複同一個動作,每一個轉身、每一次跳躍都讓我感到那麼自由,彷彿是與自己最真實的一部分相連結。即使周圍的世界無法理解我的過動,對我來說,那是我與自己溝通的方式,是我唯一能夠暫時不再感到束縛的時刻。


但隨著年齡增長,我開始學會壓抑這些行為,學會如何在別人面前展現優雅和完美,直至有一天,我忘記了自己身體該如何自由地律動。


小時候的我,只要一轉頭,就會忍不住一直轉頭,然後會引來異樣的目光,我無法控制住自己頭部的轉動次數,一堂課會轉頭二十次以上,就好像自己根本不屬於這副身體。坐我後面的女孩總翻白眼,像在厭棄一個無可救藥的東西,男孩則低聲竊語,編造我上課都在偷看他的謠言。那樣的誤解,比什麼都尖銳,像藏在制服領口下的細針,明明不流血,卻讓我從裡到外隱隱作痛。


沒有人告訴我這樣也沒關係,沒有人教我如何去解釋那個我自己也還不完全懂得的自己。於是我回家對著鏡子練習不動,不眨眼、不歪頭、不轉脖子。我想,如果我能變得漂亮、端莊、靜止,就沒有人再討厭我了。


從那天起,我把自由藏進了一種名為端莊的姿態裡。我學會了管理每一條情緒線,每一個嘴角的弧度,步伐輕盈如羽毛,每一個眼神都經過精緻雕琢,像是一座座精心設計的小型建築,不突兀,不缺角。


人們說我優雅、漂亮、有氣質,有一種天生的教養。


我從未糾正他們。


因為他們說得也對,只是那份所謂的「天生」,是用無數痛苦與寂寞慢慢換來的。為了不再成為異類,我先學會了否定自己。


直到有一天,我遇見了一座秘密花園。


那是在一個延宕的春日午後,一次回老家。我穿過花叢,走進了別墅深處。高聳的窗戶讓陽光像撒金粉般灑落,地上鋪著柔軟的米白地毯,中央擺放一盆盛開的玫瑰,和一面高大,印象中區段為六的半圓鏡面玻璃。


我站在鏡前,像是誤闖了自己失落已久的心房,那裡是唯一允許我跑跳的場所。


陽光將我的影子拉得細長細長,我忽然想起了那些年被強迫收起的動作,微微轉頭、輕輕轉身、細緻的傾斜。我抬起手,像是被微風牽引,一支不知名的樂章開始在心底緩緩流動,於是我開始跑上跑下,就像小時候一樣,跳起了自己節奏的舞。


剛好沒人。沒有觀眾,沒有評價,沒有標準答案。只有我,還有那個一直躲藏在心底的小女孩。那天像某種被封印的魔法解開,我笑了,第一次是因為真的快樂,原來這不是錯。


現在的我,在人前依然從容而優雅,而在無人的角落,在無聲的花園裡,在自己的房間裡,我會開心的跑跳。我知道,我終於讓那個曾被掩蓋的小孩,喘了一口氣。她沒死去,只是一直在等我把門打開。


有些人努力,是為了成為他們自己;有些人努力,是為了讓人們忘記他們曾經與眾不同。我曾是後者,現在我只是想,讓自己在不說話的時候,也可以用一個轉身,一次跳躍,偷偷愛回那個從來沒被好好擁抱過的自己。


我想說謝謝妳,曾經那個一直轉頭、被討厭的小朋友。謝謝妳沒放棄我。

(這是一篇個人成長回憶,不代表任何醫學或心理診斷,只是一段紀錄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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